一口气读完了藤本树的新作《再见绘梨》。他的作品似乎大多如此——断篇、碎片与回忆,支撑起一个难说有逻辑的故事。

总让我想起最近读到的另一本小说《伪币制造者》。如果说纪德的创作实践是记录「生命的一切切片」,藤本树在这里也采用了异曲同工的手法,同时却以影像的方式呈现。表层故事里的「优太坚持记录母亲的死」尤为如此——呈现在读者眼前的,永远只有「镜头的真实」:不加剪裁的第一人称叙事、摇晃的镜头,成功地营造出了一种微妙的「生活感」。

“而小说的主题?”

“它用不着主题,”爱德华紧接着说,“也许最使人惊奇的就在这点。我的小说没有主题。自然,我知道我这话听来颇显愚蠢。如果你们愿意的话,我们就说其中没有一个唯一的主题……像自然主义文学派所谓‘生命的一切片’。他们最大的缺点就在把刀始终切在同一方面,也即时间的纵面。但为什么不切在幅面?或是往深的方面?在我,我就根本不愿动刀。请你们明白我的意思: 我要把一切都放入在这本小说内,决不在材料上任意加以剪裁。自从我开始干这工作,一年以来,一切我所经历的我全放在里面,或是设法使它加在里面: 我所见的,我所闻的,一切由我自己或是由别人的生活中所知道的……”

—— 纪德 《伪币制造者》


可所谓「决不在材料上任意加以剪裁」,自然是创作者用来蒙人的鬼话——而藤本树的野心也并不仅限于描绘「生活的真实」。正如电影需要剪辑一般,《再见绘梨》的「真实」也仅仅来自于镜头内的人物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切片。而决定这些切片如何出现的生杀大权,依旧在于创作者自身。于是随着故事的深入,一层又一层的叙事性诡计之下,读者无数次地「被刷新认知」——温柔的母亲可以只是优太的选择性回忆,绘梨也可能只是你我一厢情愿的美化滤镜。藤本树希冀借助多层递归式的创作手法,模糊虚构与真实的边界、观念与现实的世界。《再见绘梨》中优太无数次追求的“奇幻色彩”,也无疑是此种“荒诞”冲突的具象化体现。 Is this real life? Is this just fantasy?

我开始窥出我书中所谓“深奥的题旨”,无疑,这即是现实世界与我们观念中的世界两者间所生的冲突。表象世界所及于我们的诸相,以及我们各人对它的特有的解释,构成我们生命上的戏剧。现实的抗拒使我们一己的理想不得不移诸梦境,希冀,与来世;现世所受的委屈同时滋长我们对来世的信念。

—— 纪德 《伪币制造者》


但说到底,《绘梨》真正达成了作者所要追求的“奇幻”目的吗?或许并非如此。

我始终认为,形式上的叙事技巧顶多算是锦上添花,选择性弱化精神内核的表达,而急于编制一次又一次的反转与轮回,只会让读者对没完没了的重复感到厌倦——翻阅一遍之后,你能说出《绘梨》的五次递归有哪些明显的区别吗?好的叙事性诡计,应当对作品的主题目的起到重要的推进作用,而非为了把读者绕得晕头转向,安安心心踏入作者设好的「局」。本书中的一大部分“反转”在我看来都是多余且毫无必要的,其作用无非让你沉浸入藤本树的“奇幻世界”设定。这一展开的过程,到底有些刻意而突兀;结尾的「艺术就是爆炸」处理,也更像是作者为了强行收尾留下的一种裂痕。一个模糊化的结局无疑是避免批评的最佳方式了——将阐释的选择权留给读者,既可以说是高超的留白,未尝也不是一种创作者掩盖能力局限的好方法。

也许《再见绘梨》是一部好的漫画,终究是我没对上电波罢了。

但藤本树的此次创作,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:

什么样才算是一种好的叙事性诡计?或者说,我们应该怎样排布利用这种写作技巧,才能让读者/观众被抓住的同时又不对所谓「反转」感到厌烦?

寻找内容与形式上的平衡点,或许会成为一个永恒的话题吧。

参考: